天界，无法地带。
这里远离传说中的温柔乡神之都根特，与外界的唯一联系是一条从阿登高地出发的海上铁路，铁路起点由皇都军守卫，除此之外，四周是茫茫大海，沙漠里的尘暴可以毫无遮拦地从大陆一头吹到大陆另一头，荒芜，混乱，辽阔，苍凉，这就是无法地带。
弱者的地狱，强者的天堂。
这里唯一的裁决者，是枪和子弹。谁的枪法准，谁的子弹多，谁就有权力主宰他人的财产、妻儿、部下，以及生死。在这里，生命与尘埃一样微不足道，人就像蜉蝣一样朝生暮死。沙漠里的沙粒黄中带红，是铁锈的颜色，是美酒的颜色，更是鲜血的颜色。到底有多少种液体曾浸透这片大地，可能连大地自己也已记不清楚。
无法地带的生活无疑充满了苦难，但这并不意味着它缺乏乐趣。沙漠中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绿洲、要塞，这些地方驻扎着归属不同势力的部队，同时也聚集了酒馆、餐厅、妓院和马戏团。
想在无法地带开酒馆，第一要有一个足够大的酒窖来装酒，第二要有一个足够大的后院来埋尸体，第三是有一个足够大的前厅来装下胜利者的狂笑、失意者的叹息、流浪者的呻吟、女人的尖叫、赌徒的嘶吼以及醉鬼的咆哮。最后，要有一群不怕麻烦的打手。
这些东西，夕阳酒馆里样样不缺。墙角的一张桌子边，一个年轻人仰头向天靠着椅背，把双脚搭在桌上，用牛仔帽扣住面孔，像是在打盹。黄昏的光线穿过灰扑扑的玻璃，照亮了他一尘不染的长靴。
“贝利特。”另外一个年轻人朝他走来，他穿着绿色皮裤和尖头鞋，肩膀到腰间斜挎一**弹带，“请跟我走一趟。”
贝利特毫无反应，帽子下传出一串响亮的鼾声。“我是安祖·赛弗，你两天前毁了我们的军火库，你必须跟我走。”安祖拉出贝利特身旁的一张椅子坐下，“说实话，我很敬佩你的勇气和能力，但这跟个人好恶无关，这是我的任务。”他摩挲着皮套里的两柄步枪，说。安祖身后的一名彪形大汉抽出了枪，把枪管用力顶在贝利特脖子上。“小鬼，我们没空儿跟你磨蹭，走就活，不走就死。”他说道。
贝利特的帽子晃了晃，从他脸上掉了下去，一双亮闪闪的眼睛露了出来。
“为什么到哪儿都有人找我的麻烦？”
他叹息道。
“越想逃避麻烦的人，就越会被麻烦**。更何况，不少麻烦是你自找的。”
安祖说道，“我不会耽误你很久，顶多三天，你就可以——”“我讨厌有人管束我，或者对我下命令，尤其讨厌被人拿枪指着。”贝利特像是什么都没听见，喃喃道。
安祖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。
下一秒，一团巨大的尘雾以贝利特为中心爆炸开来，附近所有人都被迷住了眼睛，呛得咳嗽连连。但安祖看得清清楚楚，贝利特一瞬间跺穿了酒馆的地板，激得地板下面的沙子四处飞溅，那个用枪管指着他的大汉胸前喷出一团血花，同时贝利特从椅子上弹了出去——
安祖猛地抽出步枪，咔咔两声，尘雾中传来贝利特的大笑：“不错，不错，能用步枪挡开我两发子弹，你和那些脓***，来和我玩玩吧！”“你会后悔的，贝利特。”
安祖咬紧牙关说道，话音未落，一串火光已经从他的枪管里飞了出去，炸得尘雾四散。
“嗯？这是什么子弹？”
贝利特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，惊讶地问。
“爆炎弹。”
安祖没有放下手里的枪，“子弹里装了烈性击发药，弹壳上抹了化学火油，由撞针击发子弹，再经过枪膛的摩擦，就能让子弹拥有手雷般的爆炸力。”
“你自己做的？”贝利特眉毛一扬。
“没错。”安祖仍然保持着戒备。
贝利特忽然笑了。
“这是件了不起的本事，我向你和你的爆炎弹敬一杯。”他说着把两柄左轮甩在桌子上，拿起了酒杯。
“大敌当前，你太松懈了吧？我现在就能让你的脑袋开花。”安祖说道。
“你开枪的一瞬间，我就能拿回我的左轮，顺便把六颗子弹送进你的嘴巴，信不信？”贝利特悠闲地看了看杯子，随后拉长了脸：“哦……哦……又没有酒了！”他扭头向酒馆另一侧望去，那里搭起了一座简陋的舞台，舞台上一名女子正在唱歌。酒馆里的斗殴已经司空见惯，因此，就在刚才安祖与贝利特生死相搏时，这女子的歌声也没有停止。
“玛丽安娜小姐！能再给我们拿两瓶酒吗？这位先生的也算在我账上！”贝利特喊道。
玛丽安娜停止了歌唱，冷冷看着他：“没有钱就没有娱乐，对不起，本店概不赊欠。”
“我来吧。”安祖已经看出贝利特是穷摆阔，走过去数出八个铜板交给玛丽安娜。“酒在吧台上，自己拿。”玛丽安娜朝吧台努努嘴，上面摆满了酒瓶。
贝利特拿起左轮，随意地朝吧台瞄了瞄，然后连开两枪。
两个瓶盖跳了起来。安祖看得清楚，两发子弹各自贴着一个酒瓶瓶嘴飞过去，摩擦的力道恰到好处，正好掀开瓶盖而又不让瓶身翻倒。
“安祖，帮忙拿一下刚开的那两瓶，谢谢。”他悠闲地说，好像已经习惯被别人伺候。
安祖苦笑，拿了两瓶酒朝他走去。看到贝利特那一手，玛丽安娜的眼睛瞪大了，她不禁从舞台上走了下来：“贝利特先生，刚才子弹开瓶盖的功夫……能不能教给我？”
“不能。”贝利特一口拒绝。
“为什么？”玛丽安娜仍不死心，她走到贝利特身边，问道。“要是你们都会了这一手，我靠什么和你这样好奇的女孩子搭讪？”
贝利特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，抬起玛丽安娜的下巴，但他的手立即被打到了一边：“贝利特先生，我也是个用枪的好手。”玛丽安娜冷冰冰地说，她腰间的擦得锃亮的两柄左轮在夕阳里熠熠生辉。
“显然没我好，是不是？”贝利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，“来，安祖·赛弗，我们喝。”他冲桌子对面的安祖举起酒瓶。
“咦，玛丽安娜小姐……”贝利特忽然又偏过头去，看着玛丽安娜的头发，“你的头发怎么是黑色的？”不同于普通天族人的雪白，玛丽安娜的一头秀发黑得就像无法地带的夜晚。
“抱歉，还有其他客人需要服务，我得回去唱歌了。”玛丽安娜冷冷回答，转身离开。
“真是个厉害的姑娘。”
安祖望着她的背影说。
“这才是能在无法地带生存的女人。”贝利特喝了口酒。
“但你不觉得这是不对的吗？”
安祖大摇其头，“她顶多十八岁吧？这个年纪，她身边本应该有一个同龄的男孩子，两个人漫游世界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，经营一家酒馆，腰里别着两把枪给一群男人唱歌。”
“怎么？你以为这是哪儿，神之都根特？皇女脚下的乐园？”贝利特突然大笑，嘴里的酒喷得到处都是，“醒醒吧，比起无法地带的许多女人，她的处境简直可以称得上幸福了。”
一阵沉默。
“你就不想改变这一切吗？”安祖突然问，“无法地带难道真的不能有秩序？难道我们，和我们的后代，一定永远要这样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？”
贝利特闻言又喷了一口酒出来。
“我不是伟人，更不想拯救世界，我这辈子就怕麻烦。”他擦了擦嘴，“如果没别的事儿，我走了，再见。”他说着捡起地上的牛仔帽，起身戴好。
“再见。”安祖静静地说。
“你不拦我？”贝利特不禁问道，“我记得两天前我毁了——”
“那是别人的军火库，跟我有什么关系？”安祖打断他，“我想通了，没人可以拘束我，没人可以让我为他服务，我就是我自己的君王，我就是我自己的船长。”
“好，冲你这句话，我不走了！”贝利特又坐了下来，“我们喝个一醉方休！你一定带够了钱吧，安祖？”
“想让我请你喝酒？可以。”安祖不禁笑了，“但我有个条件。”
“什么条件？”贝利特问。
“加入卡勒特。”
安祖朝他伸出一只手。
“卡勒特？那是什么？”贝利特疑惑地问。
“一个组织。”安祖答。
“什么时候成立的？”
“刚刚。”
“有多少人？”
“算上你，两个。”
贝利特又一次大笑。
“你是我见过的最幽默的人，安祖。”
他笑着用力握住安祖的手，“好，我就上你这条贼船，看看你究竟要干什么？”
“建立无法地带的新秩序，建立一个自由的空间，没有任何拘束的空间。”安祖说，他的眼睛在酒馆的灯光里像星辰一样闪亮。
“理想的光芒。”贝利特凝视着他的眼睛，“好，我喜欢。”
安祖拿起酒瓶：“为了理想。”“为了自由。”贝利特也拿起自己的酒瓶。
那一晚，贝利特掏空了安祖的钱袋，换来了堆积如山的酒瓶。午夜时分，他终于醉倒了，趴在酒桌上喃喃自语，说着胡话。
恍惚中，他看见安祖的眼睛还是那么炯炯有神，尽管酒精已经让这双眼睛布满了血丝。他看见安祖向玛丽安娜要来了纸笔，正伏在桌上奋笔疾书。“卡……勒特，自……由，理……想，贝利特和……安祖·赛弗。”贝利特咕哝着，睡着了。
第二天醒来，安祖还坐在他对面。贝利特揉揉惺忪的睡眼，安祖把一张纸朝他递了过来：“看看这个。”
“这是什么玩意儿？”贝利特瞪着那张纸问。纸上画着一个戴牛仔帽的骷髅头，线条拙劣，一看就出自初学者之手。
“卡勒特的标志！”
安祖微笑道，神情看起来不像是开玩笑。
“什么？”贝利特眼睛都直了，“你要我在胸口别上画着这玩意儿的徽章，在别人面前走来走去，像个白痴似的告诉他们我是卡勒特的成员？”
“那倒不用，”安祖说，“但我的梦想，是有朝一日让画着这图案的旗帜插遍无法地带的每个角落。有它的地方，就有公正，就有自由，就有尊严。”
一队彪形大汉走进了酒馆，为首的一个金发男人身材强壮，脸上带着几道刀疤，看样子，他的鼻梁至少有四次差点被人打断。“这里有一个叫玛丽安娜的女人吗？”金发男子环顾四周，问。
“你找那个库里欧的后代吗？”贝利特抬起头大声说道，“她已经走了！”
金发男人身躯一震，扭过头来看着贝利特：“你怎么知道她是库里欧的后代？”他目光中已隐隐透出杀机。
“天界还有哪个家族拥有那一头黑发？”
贝利特耸耸肩，“看我这头发，虽然染成了棕色，但总是不大自然。像她那种自然的黑色，我此生还是头一次见到。”
金发男子就近找了一张桌子坐下。
“喂，你没听到我说话吗？”贝利特大喊，“她已经走了！走了！不在这儿了！”
“我听见了，小子。再多一句嘴，我就拿下你的脑袋。”金发男子冷冷说，“我乐意在这儿等着，别人管不着。”
安祖苦笑，凑到贝利特耳边低声说：“我说过，不少麻烦是你自找的，何必呢？”
“嘿，我这人天生一副贱骨头，怕麻烦，但一天没有麻烦就浑身难受。”贝利特说着戴好帽子，“在这儿等我。”
